1945年8月13日上午，位于中國與朝鮮邊境的大栗子站迎來了一列頗顯華麗的客車。一個身著軍裝、腳蹬馬靴的男人走出車廂，隨即鉆進一輛紅色小轎車，離開了車站。

這個人就是當(dāng)時的偽滿洲國皇帝——愛新覺羅·溥儀。幾天后，隨著日本投降的消息傳來，溥儀在大栗子的“行宮”宣布“退位”。

發(fā)生在這座小鎮(zhèn)的故事，從此成為中國近代史的一部分。

小站檔案

大栗子站位于吉林省臨江市，始建于1940年，曾是鴨（園）大（栗子）鐵路的終點站，也是日本帝國主義掠奪大栗子鐵礦資源的有力佐證。

2003年，隨著鐵路運輸生產(chǎn)力布局的調(diào)整，大栗子站被撤銷，從此退出歷史舞臺。老站舍現(xiàn)保存完整，是臨江市級文物保護單位。

如今的大栗子站是什么樣？80年前的那場歷史事件留下了哪些痕跡？2025年8月，我們奔赴臨江大栗子，一探究竟。

火車開往臨江

在通化站，我們登上開往臨江的4349次公益性“慢火車”。自從大栗子站被撤銷之后，臨江站就成為鴨大鐵路實際的終點站。

今年6月，隨著沈陽至長白山高鐵開啟聯(lián)調(diào)聯(lián)試，全新的通化站開通運營，同時遷轉(zhuǎn)保留老通化站的客運功能。4349次列車就是從這里始發(fā)的。與嶄新的車站相比，這趟列車倒顯得有些滄桑。一新一老，組成一道別樣景觀。

4349次列車全程運行3小時07分，走行122公里，沿途?？克?、鴨園等9座車站以及林子頭、松嶺兩個乘降所。列車始發(fā)時間為每日7時44分。

盡管出發(fā)之時大霧彌漫，但隨著列車行進，藍天逐漸顯露，陽光穿透云層，車廂地面變得明晃晃的。

平時這趟列車的旅客不多，主要是來自沿途鄉(xiāng)鎮(zhèn)的居民以及一些外地游客。這也是公益性“慢火車”的開行初衷。

“看，那朵云真漂亮！”兩位女士正一邊對著車窗外的風(fēng)景感嘆，一邊舉起手機拍個不停。“就想坐一次火車，到了臨江就返回，不為別的，只為體驗?！彼齻冋f，上一次坐“綠皮車”還是快10年前的事。

劉久瑞

劉久瑞今年11歲，來自白山市紅旗小學(xué)。這是他第一次坐火車。他很安靜，大部分時間只是對著窗外發(fā)呆。他的媽媽說，她專門帶他坐一次火車，算是完成暑假的實踐作業(yè)。

劉久瑞說，他沒出過遠門，最遠一次是送姐姐去吉林上大學(xué)。以后他自己想坐火車去更遠的地方上大學(xué)，比如北京。

史曉東

列車長史曉東身高1.85米，很健談。1987年，7歲的他就坐過這趟車，跟家人一起去大栗子買菜?！澳莻€時候還用糧票呢，大栗子當(dāng)時特?zé)狒[，周邊老百姓都去那里買東西?！?/span>

那也是他第一次坐火車。命運的齒輪開始轉(zhuǎn)動。“印象極深。覺得列車長特威風(fēng)?！笔窌詵|特別強調(diào)，就是從那時候起，他開始立志未來要當(dāng)列車長，“不干別的，就想當(dāng)列車長?！?/span>

史曉東實現(xiàn)了自己的夢想。他熱愛自己的職業(yè)，聊起工作滔滔不絕?！斑@趟車被稱為列車長的‘搖籃。因為行程比較短，很多新晉列車長都會被分到這趟車上鍛煉?！笔窌詵|介紹說，這趟車是套跑，當(dāng)天下午返回通化后，車次變成K430次，他將繼續(xù)值乘這趟車去北京。

史曉東談?wù)摳嗟氖茄赝撅L(fēng)景——

秋天的鴨大線最漂亮，沿途都變成了“五花山”——五顏六色的山；在珍珠門站有座小瀑布，那風(fēng)景叫一個美；冬季推薦大家坐這趟車去松嶺雪鄉(xiāng)，火車直接開進村里，村民家家開民宿，熱鬧得很；對了，如果早來一點，7月還能吃上新鮮的草莓……

沿途茂密的山林。

列車經(jīng)停鴨園站——鴨大鐵路的起點。

沿途車站職工立崗接車。

列車經(jīng)停白山市站。與通化一樣，白山也將隨著沈白高鐵的開通進入高鐵時代。

線路旁遺存的侵華日軍碉堡。

史曉東所言不虛。除此之外，一路上，流水潺潺的小溪、一望無際的森林不時掠過，偶爾還有墻體斑駁的碉堡突然閃現(xiàn)，像是某種無言的提醒。

10時51分，4349次列車準(zhǔn)點抵達臨江站。車站標(biāo)志性的塔樓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草木蔥蘢的貓耳山靜臥在不遠處。從某個角度看去，你真能看見一對貓耳形狀的山峰。

貓耳山也是臨江的代名詞。很多年前，臨江不叫臨江，叫貓耳山。

臨江站俯瞰。劉呈蘢 攝

4349/4350次列車是每天經(jīng)停臨江站的唯一一對客車。隨著旅客紛紛走下站臺，臨江站迎來了一天中最具人氣的時刻。

走出臨江站，我們驅(qū)車奔赴大栗子。

大栗子：終結(jié)與新生

臨江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。它位于長白山腹地，與朝鮮隔鴨綠江相望，有著“最美邊境公路”之稱的G331國道從城中穿過。

從臨江站出發(fā)，驅(qū)車沿G331國道行駛，約20分鐘即可抵達大栗子街道（原大栗子鎮(zhèn)）。

與鴨綠江并行的G331國道。

位于國道一側(cè)的鴨大鐵路望江樓隧道。

關(guān)于大栗子這個地名，可能有人以為這里盛產(chǎn)栗子，而且個頭很大。其實不然。這里沒有一棵栗子樹。與大栗子相對應(yīng)的是，附近還有一個地方名叫小栗子。

最廣為流傳的說法是這樣的。原來，在鴨綠江邊并立著一大一小兩塊巨石，遠遠望去，形狀就像兩顆栗子。于是，人們把小巨石一側(cè)江邊附近的地方稱為小栗子，把大巨石一側(cè)江邊附近的地方叫作大栗子。

俯瞰大栗子站。劉呈蘢 攝

大栗子在近現(xiàn)代的發(fā)展主要歸功于鐵礦的開發(fā)。早在1886年就有人在此地開礦。1938年，日本人在此正式建設(shè)礦廠，開始了對大栗子鐵礦資源的瘋狂掠奪。

同一時期，日本侵略者開始修建鴨大鐵路。它是用中國勞工的血肉筑成的。除了鐵礦，沿線儲備的煤炭、木材等資源也非常豐富，都成為侵略者攫取的對象。

如今的大栗子站安居街道一隅，門口正對著一條馬路，從馬路另一頭看去，站房被幾棵枝葉繁茂的老樹籠罩，遮住了部分輪廓。

車站旁邊零零散散住著幾戶人家。正午時分，整個小鎮(zhèn)像是陷入了沉睡，馬路上人影難覓。附近有不少頗有年頭的老房子，仿佛是為了給老站作伴才繼續(xù)存在。

一位身形傴僂的老太太出門遛彎，意外被我們撞見。她有80多歲，自小便生活在大栗子。她應(yīng)該經(jīng)歷過戰(zhàn)爭年代，但更深入的溝通因她嚴(yán)重的耳背變得難以實現(xiàn)。

幾經(jīng)輾轉(zhuǎn)，我們聯(lián)系上幾位曾經(jīng)在大栗子站工作過的職工。其中一位就住在車站附近。他的名字叫康慶榮，81歲，通化人，1971年來到大栗子站，2004年退休。職業(yè)生涯的大部分時間里，他是一名扳道員。

在康慶榮家中，我們見到了一張拍攝于20世紀(jì)90年代末期的大栗子站職工全家福。這是康慶榮留存至今的唯一一張工作照。

這個，不記得；那個，也不記得了……康慶榮的記憶力正在衰退。關(guān)于個人和車站歷史的大部分問題，他都無法給出回答。但關(guān)于未來，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：通化要通高鐵了。是在那邊工作的兒子前些天打電話告訴他的。

“聽說時速有350公里！”

康慶榮珍藏的大栗子站職工全家福。前排左二為康慶榮，前排左四為時任站長葛哲文。

在鴨大線原望江樓站原址，我們見到了全家福中的老站長葛哲文。因為父親曾在望江樓站工作過，他從小就住在車站旁邊。如今他平日里在臨江市里住，夏天時則返回老屋小住一段時間。

葛哲文生于1950年，在著名的大栗子鐵路職工子弟中學(xué)上過學(xué)，是一位“老三屆”。這所學(xué)校的招生范圍非常廣泛，當(dāng)時周邊很多地區(qū)的鐵路職工子女都會來這里就讀。而他們中的大多數(shù)人，都會坐通勤火車在大栗子站下車。

葛哲文還記得，學(xué)生時代，他和同學(xué)們一起去看過大栗子鐵礦的“萬人坑”，接受愛國主義教育。那里是被日本侵略者摧殘致死的中國礦工的埋骨之處。那是他與戰(zhàn)爭最近距離的一次接觸。

望江樓站站房現(xiàn)已不存，原址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李子樹。8月正是李子成熟的季節(jié)。地上已有很多掉落的果實。

葛哲文

地上掉落的李子。

除了火車站，大栗子還保留了眾多歷史遺跡，其中最有名的當(dāng)屬“偽滿皇帝溥儀行宮”，即當(dāng)年溥儀宣布“退位”的舊址。

所謂“行宮”，其實是當(dāng)時日本礦長和職員的住宅。溥儀逃到大栗子后，這里就成為他和隨從們的寓所。如今，舊址已是吉林省文物保護單位，并建成了展覽館，面向公眾開放。

舊址展覽館內(nèi)陳列著大量珍貴的文物史料，展示了東北大地遭受蹂躪的屈辱歷史，是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，掠奪資源、屠殺民眾的罪證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展館內(nèi)還設(shè)置了“國寶散佚”展區(qū)。很多人可能不知道，與溥儀一同來到大栗子的，還有一大批國寶，其中就包括張擇端的傳世名作《清明上河圖》。很多國寶從此下落不明。幸運的是，《清明上河圖》后來被中國人民解放軍在臨江縣城發(fā)現(xiàn)并收繳，避免了散佚的命運。是為后話。

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后，大栗子繼續(xù)見證歷史。

據(jù)《大栗子礦志》記載，1946年至1947年，四保臨江戰(zhàn)役期間，大栗子鐵礦機修廠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遼東軍區(qū)后勤部兵工廠、被服廠等軍用物資生產(chǎn)基地，大栗子職工醫(yī)院成為四保臨江四縱野戰(zhàn)醫(yī)院的所在地。

……

“行宮”旁邊是大栗子最熱鬧的集市。沿馬路一字擺開的涼棚里，售賣的包括但不限于：大西瓜、大卷餅、大碴子粥和老冰棍。我看見很多老人。在他們中間，有人在下棋，有人在交談，還有人只是目視前方，像是在想著一些遙遠的事情。

我嘗試辨認出那些可能隱藏著故事的面孔，同時盡量保持自然，不讓自己顯得過于可疑。我首先向棋桌旁一位揮著蒲扇的老大爺發(fā)出了邀請。

“您是大栗子人嗎？”我等待著。

老大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他繼續(xù)揮舞著蒲扇，不發(fā)一言。

我只好繼續(xù)尋覓。在涼亭里徘徊時，一位戴眼鏡、拄拐杖的老者吸引了我的注意。等我坐到他身旁后，一場對話很自然地展開了。

齊庶隆

大爺名叫齊庶隆，通化市柳河縣人，今年80歲。退休之前，他是大栗子鐵礦中學(xué)的語文教師。1964年，齊庶隆坐火車來到大栗子，就此扎根。

教書時，他的學(xué)生基本都是鐵礦職工的子弟。早年間，他還帶過學(xué)生去礦井下面參觀。他聽人講過一些以前的事。有同事說，他被迫跟日本人學(xué)過日語。有老礦工說，溥儀來大栗子之前，因為本地道路是土路，不適合他的“鹵薄車”行駛，老百姓被命令連夜用各種臨時材料“填路”，保證溥儀的“專車”能平穩(wěn)通過。

退休后，齊庶隆去臨江市里住了一段時間，后來歲數(shù)大了，爬樓不習(xí)慣，又搬回大栗子。他指著不遠處的一排黃色樓房說，他上班時在那里住過。那是日本人建的房子，被當(dāng)?shù)厝私凶鳌叭毡緲恰薄?/span>

“日本樓”

溥儀在《我的前半生》一書中回憶：“大栗子溝是一座煤礦，在一個山彎里，與朝鮮一江之隔。清晨，白霧迷漫著群山，太陽升起之后，青山翠谷，鳥語花香，景色極美。當(dāng)時在我眼里，這一切都不過是灰暗的……”

他對大栗子景色的描述毫不過時。就拿我看到的來說吧，印象最深的是隨處可見的花朵——牽牛、翠菊、蜀葵……還有大片大片的向日葵，都在陽光下綻放著，在微風(fēng)中搖曳著。

這一切都是明亮的。

電線上的麻雀

牽牛花

蜀葵

向日葵

文圖：林飛翼

編輯：林飛翼

審校：高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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